“好好的茶具为何扔了?活人何必连累死物?”荀玄微抬起长勺从容搅着酪浆,“看不惯活人,不能把活人扔了,难道还不能扔了他用过的死物?过来尝一口,可会太淡了?”阮朝汐跪坐的身子前倾,木长勺舀起少许,吹散热气,抿了一口,“淡了些。再加些羊奶为好。”凝视过来的眸光里带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接过长木勺,没有添加羊奶,反倒抬了手,指腹抹过她的唇瓣。“嗯?”阮朝汐偏了下头,反手抹了下唇角,“可是沾了酪浆?”木勺细心地吹散热气,温热淡酪递到唇边。她低头抿了一小口。木勺停在唇边不走。她又饮了一口,把木勺推开,嘴里含着香甜的酪浆,含含糊糊地表达不赞同。“三兄,我不小了,不必喂食。”“我看家中姊妹向来看得紧。”荀玄微指腹揉搓着柔软的唇瓣,放轻声哄她,“抬头。”——急促的脚步声去而复返。咚咚咚——再次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。阮朝汐骤然起身,进了屋里,灌了一杯冷水,压下满口香甜的酪浆气息。荀玄微声线不冷不热,隔着门问,“霍清川,还是李奕臣?”“还是我。”萧昉叹了口气,“从简,事不对。”去而复返无好事。萧昉抹着热汗大步进来,“刚出门就接了急报。小皇孙之事惊动了天听,圣意下。”“东宫皇孙竟遇险濒死,太子妃身为嫡母,失察失责之罪不容赦,白绫赐死。东宫其余妃嫔,两名太子良娣,一名太子孺人,三人随死,随侍宫婢陪葬。”“东宫内帷不修,以至于险些失了皇孙。大丈夫不能扫一屋,何以扫天下?令太子长跪太极殿前自省。小皇孙已经由东宫抱入后宫,交于曹老太妃抚养。”“小皇孙遇险之事定下要从重追究严查。相关涉事人等,一律入宫录供。”听到最后一句,阮朝汐瞬间抬眼。荀玄微起身,“项庄舞剑,意在沛公?”萧昉扼腕道:“我也是如此想,圣上和东宫又对上了!这回的幌子是小皇孙。”萧昉摇摇头,对阮朝汐道,“神仙斗法,殃及凡人。我们这些凡人又没有神仙法术,躲避不得。九娘,准备一下换洗衣裳,你得去随我入宫录供。”阮朝汐站在廊下,“需要多久?只是走个过场,还是要下狱?”“你是救下小皇孙的恩人,下狱绝不至于!”萧昉连连摆手,“入宫单独问话,询问详情,录供而已。我手下的前锋校尉是和你一同遇事的人,他也要走一趟。这次事大,圣上多半会召见九娘,或许还有嘉奖。”不等他说完,荀玄微抬手一拦,锐利盯着萧昉。“哄人的话术收一收,皇宫岂是好入的。后宫地界,外臣止步。九娘轻易进去了,万一在里面遇了事,人再也出不来。区区几句话就想从我这处领人?”萧昉唉声叹气,“谁敢当着荀令君的面哄骗你家姊妹?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。牵涉到小皇孙的要案,不带去皇宫里问话,难不成要带去大理寺?女儿家进了大狱,哪还有清白声誉在!”荀玄微并不被几句话打动。“入了宫安排去何处?”“问询时带去你的尚书省官衙!白日里你拨一处空置的官署小院,人就在里头等候。晚上过万岁门,入后宫,把人安排去曹老太妃的宣慈宫暂住。如此两三日出来。”荀玄微沉吟片刻,“白日里在尚书省无妨。晚上安排去曹老太妃的宣慈殿……宣慈殿那边可定下了?不会中途出什么意外?”萧昉恼怒道,“我亲自经手安排,还能害了我们九娘?”荀玄微起身,“等我换身官服,我随你们入宫。”—————阮朝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,马车经由御道一路往北,过铜锣街左右卫府,皇城南边的止车门就在眼前了。止车门顾名思义,车马在此止步。巍峨皇城的两层门楼,在暮色里庄严耸立。城楼高处灯火点亮,巡视禁卫人影如黑点,在高处来来去去。阮朝汐抬头仰望着,不知怎么的,想起云间坞同样直插云霄的坞门。车马停在宫门外,值守禁卫上前交涉。荀玄微穿一身曲领紫袍,腰间佩天子赐剑,长身鹤立在宫门下,“听闻小皇孙出事,前来探望。”正是掌灯时分,小皇孙遇险的消息,已经在朝廷传了出去,陆陆续续有朝臣入宫探望。他来的时辰卡得好,既不是最早一批,又不是最晚一批,今夜值守的左卫将军熟谙地遣人入宫传话。萧昉引着阮朝汐往宫门里走。“今晚天色晚了,先去曹老太妃的宣慈殿,明日领去你家三兄的尚书省,寻个清静官署录供。我把你的供状第一批上呈御前阅览,尽量第一批放归,不耽误你随九郎出京的日子便是。”阮朝汐带着幕篱,跟随他往前几步,走入宫门。丈许高的宫门阴影笼罩了她。她心头升起细微地不安,停步回身。荀玄微在十步外注视着她。目光交错的瞬间,他微微颔首,示意她继续往前。左卫将军从门楼上疾奔下来,和荀玄微热情寒暄,前方殿室巍峨,宽敞广庭空荡荡地不见人行走,偶尔几个内侍低头缩肩,从两边边角的台阶处快步上下。阮朝汐缓步前行几步,身后的宫门轰然一声关闭了。“九娘这边走。”萧昉亲自在前方领她沿着松柏长道往右行,压低嗓音,“避开刚才那片广庭。圣上发下雷霆之怒,太子殿下正长跪在太极殿前。”阮朝汐收回打量的视线,目不斜视地往前走。几百步外有一处华表掖门。“你家三兄送你入宫门,他要探望皇孙,不会和你同路。我也只能送你到外皇城。喏,穿过这处东掖门,你看前方重兵把守的那道云龙门,你三兄的尚书省官衙就在这一带。旁边隔一条长廊是门下省官衙。”萧昉引着她过云龙门。前方出现笔直的宫墙巷道,上百丈的长道前方出现连片宫墙,大片的葱茏草木掩映在宫墙后。“前方宫道尽头左转便是万岁门。进了万岁门,横贯东西的整条宽道是永巷。永巷以北的所有宫室都是女子后宫住处,朝臣不入万岁门,我只能送你到此处了。”萧昉领着阮朝汐沿着笔直宫道往北走,停在永巷道边。身后跟随的脚步声不疾不徐,他诧异回头,“你三兄怎么还跟着?他不是探望皇孙而来?皇孙不在这处。”永巷是极宽敞的车道,宽度可以容五辆大车并排前行,横贯东西,两边尽头都有禁卫把守。荀玄微落在后头,和左卫将军一路攀谈着,缓步从长宫道里踱出,走到万岁门前止步。“万岁门后是后宫重地,朝臣止步。明日辰时,我遣人在万岁门外等候,领你去尚书省录供。”他眼盯着阮朝汐,“你带着两名女婢入宫,人手可够?”阮朝汐看身后一眼,白蝉和陆适之一左一右抱着包袱,穿同样服色的交领襦裙,低头站在身后。“白蝉和陆巧两个精明能干,足够了。”左卫将军抹着汗提醒,“小皇孙在圣上的式乾殿。荀令君欲探望的话,是不是要随末将回云龙门,左转过东柏堂……?”荀玄微装作没听见,把话题闲扯开,继续寒暄着在万岁门外等候。不多时,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官迎出来,端庄行礼,“奴杨氏,任宫里三品女史。敢问这位小娘子就是荀九娘?”阮朝汐上前一步,“我是。”萧昉大松了口气,指着女官对荀玄微道,“服侍曹老太妃的杨女史,这下不会出岔子了,你可以放心交人了?”荀玄微走近两步,隔门打量着那女官,“听闻小皇孙会交给曹老太妃看顾?”杨女史福礼道,“小皇孙还在陛下的式乾殿内,由御医看诊,今日应会送来宣慈殿。”“吾家九妹暂住宣慈殿,贵处打算把人如何安置?”“老太妃吩咐下来,已经腾出了两间偏殿。一间安置小皇孙,一间安置贵眷九娘。”阮朝汐听那女官条条说得清晰,略放下了心,“三兄,听起来稳妥无差,我去了。”她当先迈进万岁门,白蝉和“陆巧”低头跟随在后,走出几步,回身时,身后的视线果然跟随。她入了外臣难以插手的后宫,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握在手里的性子,心里定然不会放心。她冲他微微笑了笑,摆摆手,示意他莫要担忧。————永巷果然是一条极敞阔的长道,长三四里。永巷以北修建了大批精巧的楼阁,飞檐映出宫墙,两边宫人来往不熄。这头叫“万岁门”,另一头叫“千秋门”,禁卫重兵把守在两道门处,隔绝后宫内外。宣慈殿位于后宫正中,周围池阁环绕,景致清幽。曹老太妃是宫里硕果仅存的长辈,住在宣慈殿极少出去,阮朝汐刚进宣慈殿门,远远地就闻到浓烈的香烛气息。“老太妃笃信佛法。”杨女史低声提醒,“脾气极好的老人家,只爱清静,白日里大半时间在佛龛前念诵佛经。九娘在偏殿暂住期间,早晚问安了便可回自己住处,不必多拘束。”阮朝汐点头应下。只不过爱清静的老太妃,今日注定要被烦扰。阮朝汐前脚才进门,后脚就听到门外一阵慌忙脚步声,有人催促,“快快。”脚步声变成奔跑着,裹挟着幼童尖利的大哭声传进殿门。两名内侍满头大汗地奔进宣慈殿,“小皇孙送来了。一路啼哭不止,兴许是疼了,饿了,快来几个女官伺候。”东侧回廊处人影闪动,两三名年长女官带领了几名年轻宫婢迅速迎上去。阮朝汐站在草木葱茏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