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儿的手臂稳稳托着他,那份力道和温度,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暖昧余韵。
荣庆堂内暖香融融。贾母歪在暖阁榻上,邢夫人、王夫人分坐两旁。王熙凤则侍立在贾母榻旁,正笑吟吟地用小银叉叉了松瓤喂给贾母。
小丫鬟打起帘子通报。贾琏挣脱搀扶,踉跄上前欲跪:“孙儿贾琏,叩谢老太太救命之恩…”声音嘶哑虚弱。
“快扶住!”贾母急忙吩咐。
王熙凤反应极快,已抢步上前,和平儿一左一右架住了贾琏的胳膊。
凤姐的手劲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口中嗔怪道:“老祖宗说的是!二爷你也忒性急了!这冰天雪地的走过来已是冒险,还行什么大礼?快坐下歇着!”说着,便和平儿将他半扶半按到离贾母最近的一张绣墩上坐了。
贾琏坐定,喘息未平,抬眼看贾母:“孙儿…知错了。此番鬼门关走一遭,方知性命可贵,行事荒唐,累老太太忧心,实是不孝。”态度恭谨恳切,全然没了往日轻浮。
贾母眼中是真切的疼惜:“好孩子,可算挺过来了!瞧这小脸瘦的…日后千万要爱惜身子,酒这东西,浅尝辄止便罢!”她话语里带着后怕和规劝,目光在他脸上仔细逡巡。
邢夫人在旁捻着佛珠,慢悠悠开口:“能知错便是好的。琏儿,你父亲这两日也问过你几回。日后需更稳重些才是。”
王夫人面容沉静,微微颔首,温声道: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琏哥儿好生调养,莫再让老太太悬心。”她目光扫过贾琏苍白的脸,又落到一旁侍立的王熙凤身上。
王熙凤立刻接口,眼圈微红,对着贾母道:“老祖宗您听听!二爷这话,才像个明白人!您是不知道,那几日我看着他躺在炕上人事不知,这心里头…真是油煎火燎似的!如今能说出这番明白话,可见是老天爷开眼,让二爷经此一劫,脱胎换骨了!”她语气夸张,带着哽咽,用手帕按了按眼角。
贾母拍拍她的手:“知道你是个好的,辛苦你了。”她目光又转向贾琏,语气和缓:“那些虚礼就免了。你能来,我心里就欢喜。玉儿这两日咳疾似有些反复,你既大好了,也替我去瞧瞧她,宽慰几句。”老太太看似随意地吩咐,目光却带着关切。
王熙凤笑容不变,抢着应道:“老祖宗放心!林妹妹那儿我日日都遣人问着,太医也请得勤。二爷病着时还记挂妹妹畏寒,特意寻了件极暖和的斗篷送去呢!如今二爷能走动了,亲自去瞧瞧妹妹,说说话,妹妹心里定然更受用!”她将贾琏赠裘之事点出,显得夫妻二人皆对黛玉关怀备至,又替贾琏揽下了探视的差事,滴水不漏。
贾琏顺着话头,虚弱但清晰地应道:“是,孙儿记下了。待精神再好些,便去看望林妹妹。”他感觉到身旁王熙凤扶着他胳膊的手,轻轻捏了一下,带着一丝赞许和掌控的意味。
贾母听了,满意地点点头,不再多问,转而细细询问起贾琏的饮食汤药来。
贾琏强打精神一一应答,后背却已惊出一层冷汗。
王熙凤在侧,如芒在背。
方才与平儿那短暂的暖昧,在这荣庆堂的暖香笑语和凤姐无处不在的掌控下,显得如此脆弱而遥远。
荣庆堂的暖香笑语渐渐被抛在身后,刺骨的寒风重新裹挟而来。
贾琏在王熙凤、平儿和兴儿的簇拥下(实则是由平儿和兴儿搀扶),沿着挂满冰棱的回廊缓慢往回走。
方才在贾母面前强撑的精神如同潮水般退去,疲惫和虚弱感排山倒海般涌上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
王熙凤走在稍前,猩红的斗篷在寒风中翻飞,像一团移动的火焰,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,隔开了他与平儿之间那点微弱的暖昧气息。
“二爷瞧着精神不济,这风又大,不如在穿堂耳房略歇歇脚?”平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,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,目光却低垂着,只看着脚下的路。
王熙凤闻言停下脚步,回头瞥了一眼贾琏煞白的脸色和额角的虚汗,丹凤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,随即爽利道:“也好!兴儿,快去耳房把炭盆点上,再端碗热热的姜茶来!平儿,你扶着二爷过去,好生伺候着歇息,我前头还有几桩急事要料理,先回东院了。”她安排得干脆利落,不容置疑,将平儿留在贾琏身边,既是照料,也未尝不是一种监视。
说完,她裹紧斗篷,带着两个小丫鬟,风风火火地朝东跨院方向去了。
耳房不大,但胜在避风。
兴儿手脚麻利地点燃了角落的小炭盆,又飞快地跑去小厨房要姜茶。
屋内只剩下贾琏和平儿两人。
炭火的暖意渐渐驱散着寒气,也仿佛融化了一些无形的隔阂。
贾琏靠在铺了厚垫的圈椅里,闭着眼,呼吸依旧有些急促。
平儿默默地将一个暖手炉塞进他怀里,又蹲下身,替他将滑落些许的灰鼠皮袄掖紧。
她离得很近,那股熟悉的冷梅香再次萦绕鼻端,混合著炭火气,在狭小的空间里氤氲出一种私密的氛围。
静默了片刻,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。
贾琏缓缓睁开眼,目光落在平儿低垂的侧脸上。
她正专注地整理着他的衣摆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,神情温顺,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。
“平儿…”贾琏的声音很低,带着病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,打破了沉寂。
平儿手上的动作一顿,没有抬头,只是轻轻应了一声:“嗯?二爷可是哪里不适?”
贾琏的目光紧锁着她微红的耳根,那是方才在更衣时留下的痕迹,此刻在炭火的映照下似乎更明显了些。
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如同耳语:“方才…在屋里,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目光扫过她纤细的脖颈,“…我那般说话,你可是…恼了我?”
平儿掖衣摆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,指节再次泛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