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页旧卷,是从归档司密柜中亲手调出的。
乔知遥捧着它走出内阁时,檐角残霜映着纸页的旧黄,像极了压在太久不见日光的案底灰页。
她回到书案,将它与副页一并摊开。
时岚随在她身侧,并未出声,只替她挡了一角雪,免得落在纸页上。
乔知遥一页页翻着,眼中神色逐渐沉下。
这一页原卷上,正文书的是:“银账尚缺三成,兵部待复”,落款却不是父亲的名字,而是另一个署名:
林庆之。
乔知遥记得这个名字。就在数日前,她第一次在旧节要中见过这个名字。
那时她以为,这只是个兵部属吏;可现在,这人落款的是调令正文,笔迹工整,显然是当年主稿之人。
而在卷尾角落,隐约有一行小字压在左下——“三成待拨,复审之后再议。”
墨已淡,但笔锋熟悉,是父亲的字。
乔知遥指尖一顿。
父亲并非调令起草人,只是在旁批了一句“再议”,留下审慎意见。可后来的副录中,那句被删了不说,连署名都从“林庆之”换成了“乔昶”。
乔知遥忽然明白了:
“银账已拨”的不是父亲的笔,
“复核无虞”的不是父亲的意,
可那副录的末尾,却落着父亲的名字,仿佛一切都是他说的。
乔知遥盯着那行字,心口泛起一股压得极深的怒意。
不是因为这句话写得有错,也不是因为署了谁的名——
而是因为这整页纸,根本就不是她父亲的笔,却偏偏署着他的名字,盖着他的章。
那并不是乔昶的笔,那是某人换上另一种话、另一种意,再盖上乔昶的名讳,把那一页“未拨”抹成了“已拨”,把“还需再议”抹成了“可以交办”。
而她的父亲,被留在了那张纸的下面,字迹淡得几乎不可辨,仿佛这件事,从未发生过。
忽然,一只手伸来,轻轻按住卷角——是时岚。
“你父亲的笔迹我也见过。”时岚道,“这一页不是他写的。”
乔知遥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乔知遥低声道:“那年调令风急,父亲日夜在灯下校案。我问他,为何要亲自改这卷?”
“他说,银账三成,百姓三州,他不能只落一句‘可行’。”
而如今,“可行”成了原案,“未齐”被抹去。
乔知遥坐在院中良久未动。
纸上那行“林庆之”,仿佛落在她记忆与疑问的交界处,一点点攒起。
这不是偶然。她知道。
若这个人,能在案前代落父名;那他,也极可能是那年真正推动那页成稿的人。
翌日恰逢休沐,诰录署不开卷。乔知遥难得从一片安静中自然醒来,没有纸声,也没有吏人的脚步惊扰屋前晨光。
她推开窗时,阳光照进屋内,落在桌角那张未用完的注录纸上,像一枚还未落下的笔锋。
时岚正站在院外探头探脑,一手提着折扇,一手提着豆花:“起来了?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。”
乔知遥换了袍,淡淡笑了笑:“你几时起得这么早了?”
“你有卷要翻,我没事干。”时岚耸肩,“索性在你前头起来,省得你又想抄书。”
雍都入冬后经常下雪,街头巷尾的积雪尚未扫净,但有孩子已经踩着雪垒了小人,集市比雪天前更热闹几分。她们绕过街南两条小巷,走到旧书坊那条胡同时,乔知遥忽见有小贩撑起画摊,上头画的是旧年间战事图卷与名将勋功。
“这画还真年年都有人画。”时岚啧啧,“换个颜色,换几个将名,又是一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