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嫩肉里,那细微的锐痛却丝毫压不住心头燎原的怒火与难堪。
李泽方才那番息事宁人的姿态,她又何尝不明白?
杨炯手握两卫,背后梁王府说是占据大华半壁江山都不为过,李泽根基未稳,此刻撕破脸皮硬碰,绝非明智。
这道理,她懂,理智也一遍遍在脑中回响。
可……可是!她终究是个女子,是初入长安城便遭此奇耻大辱的新嫁娘!她那点隐秘的、小女儿家的期盼,盼着自己的夫君能在人前挺身而出,哪怕只是言语上护她一护,而不是这般看似温雅实则退让的“明事理”的期待。
此刻被现实碾得粉碎,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无处宣泄的怨愤,酸涩地堵在心口。
车窗缝隙里,长安城的声音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,清晰地钻进她嗡嗡作响的耳朵里。
“嗐,到底是魏王爷,明事理!大义灭亲呐!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市侩的赞叹响起。
“哼,明事理?我看是镇南侯威武!人家那才叫为民请命,管你什么王妃不王妃,犯了王法照样办!不畏强权,是条汉子!”一个粗嘎的嗓音立刻反驳。
“啧啧,到底是小地方来的……”一个压低了却更显刻薄的女声飘了进来,带着些京城莫名的优越感,“瞧瞧这位王妃的行事做派,纵马伤人,刁奴行凶,半分大家闺秀的体统也无,比起以往那些个嫁入天家的世家贵女,可差得远喽!”
“可不是嘛!”另一个尖利的声音立刻接上,像是找到了知己,“老话说得好,龙配龙,凤配凤!皇家娶媳,那都是有讲究的!若世家女不好,为何代代都往那高门里聘?根基、教养、气度,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!这位嘛……啧,火候差得不是一星半点,今日这场面,可算是露了大怯了!”
“露怯”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曹子鱼的心尖上。
那些话语,一句句,一字字,比杨炯的冷嘲热讽更毒,比李泽的息事宁人更狠。
它们精准地撕开了她最在意、也最引以为傲的“世家女”身份下那层强撑的体面,直指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“不够格”。
原来在长安人眼中,她曹子鱼,连同她引以为傲的宁晋曹氏,不过是粗鄙不堪、上不得台面的“小地方货色”。连她视为归宿的魏王妃之位,也因她而成了“露怯”的笑柄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意,瞬间压倒了方才翻腾的怒火和委屈。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,而是从她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,迅冻结了所有激烈的情感。
她仿佛一下子被抽离了方才那个羞愤欲绝、只知怨恨的小女儿躯壳,以一个旁观者的冷酷视角,重新审视着自己,审视着这长安城,审视着这无情的权力漩涡。
她错了!大错特错!
自踏入这长安城的那一刻起,她所期待那一丝丝小女儿心思,早已被这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。这里没有风花雪月,只有赤裸裸的倾轧与算计;没有儿女情长,只有你死我活的权力博弈。
李泽要争,她更要争!
她曹子鱼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,她要的是证明自己是对的,证明她比所有轻视她、嘲笑她的人都强。她要的是站在那最高的位置,让今日所有嘲讽她的人,包括杨炯,都匍匐在地。
而要实现这一切,靠什么?靠刚才那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失态?靠那点祈求夫君庇护的软弱心思?
不!那只会让她死得更快,败得更惨!
“啪——!”
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响声在密闭的车厢内炸开。
曹子鱼毫无征兆地,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掴了自己左脸一掌。力道之大,打得她头猛地偏向一边,乌黑的髻都散乱了几缕。白皙的脸颊上迅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,火辣辣地疼,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咸腥。
这剧烈的疼痛,却像一盆彻骨的冰水,瞬间浇灭了心头最后一点混乱的余烬。
曹子鱼缓缓地转回头,舌尖舔过唇角的血丝,一丝极淡、极诡异的弧度在她红肿的唇边悄然勾起。
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,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决绝。
所有的愤怒、委屈、不甘、羞耻,所有的属于“人”的激烈情绪,仿佛都随着这一巴掌,被彻底扇出了她的躯壳。
那双原本因愤怒而燃烧、因委屈而含泪的眸子,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,冰冷,幽邃,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。
她抬起手,用指尖极用力地抹去嘴角的血迹,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抖。随即一点点整理好散乱的鬓,抚平微皱的衣襟,脊背挺得笔直,如同风雪中傲然独立的青松,一动不动。
从此刻起,她不再是宁晋曹氏那个争强好胜却带着天真幻想的曹子鱼。她是魏王妃,一个必须比男人更冷静、比男人更狠、比男人更懂得在这座吃人的城池里如何活下去、如何爬上去的棋手。
车外,长安市声如沸。
车内,一片死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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