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新民没有错过对方目光里的惊慌,刚刚,对方还险些脱口而出,跟从前一样叫他“张组长”。
哦,张新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,自己被“优化”了。
“好。”
他什么都没说,默默地点头,去自己的位置上坐着。
设备维修科一共六张桌子,靠门的那张又窄又小,平时总是空着,如今却成了张新民的位置。
至于原本属于“张组长”的那张办公桌,如今孤零零地空了出来,在整个办公室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张新民自得其乐,甚至还在桌上放了一盆小花。
它生长得恰到好处,当其他人的目光投来时,正好遮住他的表情。
很快,小何也到了办公室。
“师父,食堂师傅说你嘴巴又变刁了——”
小何话没说完,见着张新民这么高大个男人蜷缩在小办公桌里,他显得有些气愤。
刚要说什么,却被张新民岔开了话题,“怎么才来?你龚叔等你交班呢。”
小何是他带出来的徒弟,年轻气盛,还不能完全适应厂里的气氛,张新民并不愿意他被自己连累。
张新民不是第一次这样做,小何最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。
只是其他同事的表情都有些尴尬,老龚赶紧把记录本拿过来:“来,小何,咱们交个班……”
张新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。
总厂的事情繁忙,各车间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找维修科的人帮忙,只是无论谁来,张新民都没有用武之地。
有人去柜子里翻找故障排查资料,张新民站起来:“我来找吧,你去忙别的。”
对方却吓了一跳,有些局促地请他坐下,“张师傅,我自己找,我自己找!用不着劳动您……”
那样子,仿佛张新民是什么不可请动的大领导。
张新民脸上的表情顿了顿:“那我我去接杯白开水。”
“好,好,您接,您接。”
张新民拿着不锈钢杯子出门,掩上门,背后传来了同事们的低语。
“厂里到底什么意思,老张又没做什么,现在这样把人吊着又不给个结果,我这都不知道怎么和老张打交道了。”
“算了,咱们琢磨那么多有什么用,你没听说吗,这决定是厂长下的,谁敢跟厂长扳手腕不成……”
“唉,不说了不说了,等会咱们可别乱说话。”
张新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曾经,厂里的人彼此都是笑吟吟的,哪怕是叫他“张组长”、“张师傅”也都带点朋友之间的调侃。
去开水房打水的路上,能遇见许多厂里的人。
那些人看见他,目光却下意识躲开了。
张新民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里面有许多和他是一批进的厂。
当了二十年的老同事,他们一起从少年人,变成如今的中年人,一起结婚生子,在厂房扎根生长。
半辈子耗在了厂里,如今,一张轻飘飘的“优化组合通告”,他张新民一下就变成了异类。
张新民无心去怪责同事们的疏离,他知道,像小何一样为他抱不平的人很多。
但大家都只是普通人,这份抱不平背后,更深的却是和他落入一样下场的惶恐不安。
各人自扫门前雪,哪管他家瓦上霜。
张新民安慰自己,没关系,正好趁这个机会,好好琢磨琢磨那些大部头。
之前去进修,他还有好多书没看完,还有问题想好好思考思考。
只是生活很闲,太闲了,维修科再忙,张新民也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。
到了下班的点,他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,却难得地,提不起步子回针织胡同,回那个小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