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今一。柳今一。
柳今一埋下头,兴许不是她要埋的,而是被摁住了。她头痛欲裂,重复着说。我要粮,我必须把那批粮追回来。
没有粮她们过不了冬,为着那批粮,她们求遍了岜北几个县,那是大伙儿好不容易凑出来的。可是畜生啊,畜生柳今一,全毁在你手上了。
桌沿坚硬,柳今一磕在上面,一下,又一下。她又流了血,眼睛红了,约摸是血流进去了,可是她还是面无表情。
你不要以为这一次装疯卖傻就能糊弄过去。姜重凑近,指着她的鼻尖。你非要打这场仗,是不是一早就存了别的心思?我知道你的来历,一个臭要饭的,从前在桑三娘手底下没名头,什么本事也没有!你就是靠着在军中钻营取媚,认姐姐叫老娘,才把自己弄成个参将,廖帅——廖祈福是你干娘是不是?
柳今一笑起来。
姜重又拍案。你笑什么!
全岜州府的人都喊廖祈福廖娘。柳今一说。你不知道?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娘——
桌沿又撞上来,血滴滴答答。柳今一垂着脸,她抬不起来,后脑勺还顶着只手呢。
输是我。她闭着眼,木然地说。输在我是个废物,我记错了。她声音停顿,片刻后说。我记错了情报,一心想夺回粮,你说对了,我怕担责。
柳今一分得清轻重,这仗是她栽了,她怪不了别人,她现在还能做的就是保全狻猊军。
就是我。柳今一笑。瞧见没有?我两年没赢过了,做这参将我心里烧得慌,所以我想赢,我发了疯似的想赢。我为了赢方寸大乱,一见到粮就红眼。
我没想过会输,我带兵从不想输的事。
我冲上去,叫她们也冲上去,然后中计了,就这么简单。
你问我什么,啊?我不需要援兵。我是天授将星嘛!我从来瞧不上其他人,什么代团素,什么竺思老,我心里从没瞧得起她们过,所以我也没叫她们支援。
我拿了狻猊牌,在军中横着走,廖祈福不在,我就是最大的,谁能管我,谁配管我?州府不给我批出兵文书,我就先斩后奏,这事我干过啊,你回去查查档,我干过不止一次。
柳今一说话,不断说,姜重问什么她都这么说。她无畏重刑,就那么回事,太轻了,哪有被骑兵践踏来的痛?在牢里她抵着墙,数数。
归心,一个。熏梅,两个。巧慧,三个……
就这么数,一直数到两千四十六。
有时候是姜重审她,有时候是别人,柳今一懒得记,她已经废了。雨下来下去,墙皮都泡烂了,她忘了日子,就是等死。
可惜廖祈福回来了,廖娘费了好大的劲,把柳今一弄出去。出去那天没雨,天阴沉,大伙儿都在,一排一排,全看着她。
风很大,呼呼乱响,狻猊军的旗帜撕裂般地展开。柳今一跟代晓月打招呼,代晓月没理会,她又跟竺思老说话。
苍天女夹着头盔,拽了柳今一一把,叫她。混账娘!
柳今一被拽过去,廖祈福就在坡上,她该是从北边赶回来的,刀还没来得及卸,人坐在马上,目光沉沉地看着柳今一。
她等着她说话。
柳今一这辈子没见过娘,她唯一能算得上娘的人就是廖祈福。廖祈福把她逮到狻猊军,教她认字,送她戒刀,最后连狻猊牌都给她了。
可是她怎么样?
可是她怎么样。
在那漫长的对视中,柳今一几乎挨不住风吹。天苍苍,她以前什么都不怕,是赢教会了她胆怯。她期望着一道死刑,廖祈福给她了。因为廖祈福张开口,对她说——
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。
咔嚓。
柳今一闭上眼,听见那悬在头顶的巨刃挥下来,让她头颅滚地,尸首分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