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行能感受到她的意志之坚决,也能感受到是有多硌,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陷在血肉里边……也算是提前体验了一番长鲛珠的感觉了。
然而,如此传奇耐痛的六道同志,在半月之后便轰然投降了。
原因有三。
其一,吃不好。
观空从光头到脚都是古朴的守旧派,这般下山的食物来源,按理来说应该是化缘——也就是六道口中的讨饭。但如今情况特殊,他总不能暗中讨饭,所以只能从随身的小布囊中掏出一点点钱来买些馒头饼子等物,还多半是进了六道的肚里。和尚本就不吃荤物,观空又怎可能给她买肉包子,六道连着吃了半月一粒油星子都没有的素菜,感觉自己不日就要变成一只野牛了。
其二,睡不好。
六道向来是困了倒头就睡,醒了起来觅食,但观空不是。他就连逃亡也是夜晚准时入睡,听着晨中做早课,可以很晚睡,但绝不能迟起。她每日清晨天还蒙蒙亮就被轻轻推醒,观空能一直“姑娘”、“姑娘”地叫到她彻底睡不着为止,语气平缓,语速统一,如同念经,她每日早起都困得怨气冲天,很想梦中杀人,可惜打不过。
其三,太累了。真的太累了。
每日都在走。山路也走,平原也走,小河也走,从早走到
晚,步子没停过。六道真想问他,大师你若是不知道“马车”是什么玩意儿,难不成连驴都不知道吗?就算不知道,有必要把自己当驴使吗?!放过你的腿吧,这得走到猴年马月啊?!
她的所有意见,观空一概理解,但并不采纳。他只会淡淡地说“姑娘受苦了,物归原主便可离开”。有他看着,六道什么也不能做。其实她此前被打的伤还没好,她也没治,全靠妖族皮糙肉厚硬扛着,不吃荤腥、吃清淡的,起早睡早,规律行动,反而利于她养伤,只是这半月下来,六道的面色健康了,心态却蜡黄了,她竟鼠生第一次产生了“我究竟为了什么活在这个世上”的哲学念头,真正是惨绝人寰!
终于,在一次观空前去查探之时,六道碰巧看见了一个有钱老爷自马车上下来,腰间的吊坠在略微锋利的边缘上一蹭,绳子断裂,那玉佩就悄声无息地落到了地上,摔出一道细细裂纹。
老爷实在太过富有,一般来说,碎掉的玉佩没人会要,然而他带着的这一块将近有人掌心那么大,就算将有裂纹那一块切掉,也够出三个小件了。
徐行看着六道面不改色地伸出爪子,就知道,偷瘾又犯了。
她知道,着急转手卖不出什么高价,但她实在太馋肉了,旋风一般去了当铺一趟,观空回来时,就见她手里拿着三个热腾腾香喷喷的驴肉火烧,嘴里还在若无其事地大嚼。
“……”观空难得蹙眉,道,“哪来的?”
六道说:“地上捡的。”
观空道:“地上长了驴肉火烧?”
六道说:“地上捡到钱了不行吗?你没捡过钱啊?我可是知道的,你们只能管自己吃素,别人吃什么和你们没干系,看什么看!”
观空根本也没想管她究竟吃不吃荤,他只是陈述道:“地上捡到的钱,只能是其他人掉的。你不物归原主,反倒拿去花了,这是偷窃。”
“好,那我问你。”六道说,“我若是在深山里捡到一根土萝卜,我吃了,这算不算偷窃?”
观空:“不。”
六道说:“那我捡到的若是一根土灵芝呢?”
观空:“这与价值没有关系。”
“那你怎么知道,土灵芝究竟是自己长出来的,还是别人种下去的,被我捡了便宜?”六道说,“既然你看不见就不是偷窃,那你就当看不见我不就好了。”
观空摇摇头,道:“还回去。”
六道:“我已经吃了。”
观空语气强硬了些:“还、回、去。”
徐行心道,完了,你可点了炸药桶了,这小老鼠发起火来可是完全没有体面可言的!
果不其然,六道将嘴里的肉吞了,又三下五除二将另外两份也吃完,抹抹嘴,然后倏地将东西往地上一摔,噼里啪啦的响声中,她阴沉道:“大师倒是管起我来了,怎么也不想想自己现在为何在这里?我做坏事还是好事,无论是天谴还是报应,需要你们挨一下么?!是,你们最善良,你们和我不一样!我天生就是这样恶劣,那又如何?!”
她嘴里怎样不干不净,出口成脏,观空自然都领受过了,什么“狗日的和尚,天煞的秃驴”,左耳进右耳出,当没听到便是了。六道积怨已久,早便忘了是自己拿人东西不还,叽里呱啦对空长骂了半柱香,骂的额角青筋直跳,几乎穷尽了自己毕生的词汇,然而观空不知何时已找个僻静地方坐了,还不忘轻将她拉来,意思是你骂我可以,不要吵到无辜之人。
六道更火大了!
“是,你厉害,你每日都淡然得很,粗茶淡饭也受得。你知不知道掉玉佩那老爷肚子有你的头三个那么大?那东西别说掉地上了,哪怕是掉他脚面上,他都不一定稀罕去捡!他平时没少搜刮民膏民脂,我拿他一点不要的也算偷么?算造福民众。”六道翻了个硕大无比的白眼,“也不睁眼看看自己穷成什么鬼样了,袖口那线头都快比屌毛多了,还在那咸吃萝卜淡操心地替人要钱呢??”
观空:“……”
徐行:“……”
老天,这也太恶俗了!!但是为什么这么好笑??不会她现在笑也要扣功德吧??
这着实恶俗到一个极限了。没在市井里混个小十年都骂不出这样富有新意的话语,观空唇间不断翕动的经文也停滞了一瞬,他忍了又忍,终于还是抬眼道:“你真是……污言秽语!”
他耳根覆上一层微不可见的薄红,终于不似佛像,像个人样了。
只是,他不理会六道还好,一理会,说明他在意了,那六道自然就更要得寸进尺了。毕竟她忍着这么多苦,卧薪尝胆,便是为了膈应这个“伪君子”,此刻更是哇啦哇啦如长江水奔流,恶俗如徐行都快听得头皮发麻了,然而,六道骂到一半,嘴忽的被观空一捂,只轻轻一触,便很快放下来了。
她有点懵地眨了眨眼,并不在意,继续开骂,结果一张口:“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