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刚踏入书房,江念欢便是理了理发丝,迫不及待地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:“夫君,您最近是不是对欢儿有什么不满?为何都不肯来见欢儿?”
季将离行至书桌后落座,随意拾起一卷公文,一面读着,一面答道:“哪有的事,左右不过近日公务繁忙,我连回府待着的时辰都得处理公文。”
江念欢轻咬下唇,见季将离眼神依旧停留在公文之上,便是低声啜泣道:“欢儿知道,想来夫君一定是已经对欢儿感到厌烦疲倦了……当初钟意欢儿时,夫君哪怕子时回府,也要赶来见欢儿一面。夫君那时还常言,即便是只能见欢儿一面,也是极好的。可如今欢儿就站在您面前,您却不愿再看欢儿一眼!既是如此,欢儿不愿做那碍眼之人。夫君您不如就痛快给欢儿一封休书,让欢儿一个人自生自灭得了!”
“欢儿,你又在胡说些什么。这休妻之事岂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?”季将离无奈放下了手中的笔,抬起头,深深地望了江念欢一眼,“你我既无矛盾,我何故要无端同你下休书?欢儿,你相信我,我最近真的很忙,等忙完这一阵子,我便去看你。你今日受惊了,还是先回去歇息吧。”
江念欢万万没有想到季将离竟是如此态度。换做过去,她的一滴泪应当比天上一颗星还要珍贵,可此时季将离竟然对她不闻不问!她作势跪倒在地,先前细碎的眼泪变成了大颗大颗的泪珠:“夫君,欢儿不明白,欢儿究竟做错了什么,夫君怎能对欢儿如此冷漠……”
季将离站起身,缓步走到江念欢面前,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,沉声道:“欢儿,你当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?”
江念欢心头一惊,故作镇定地移开了视线:“夫君,您这是什么意思?欢儿听不明白。近日府里多有流言,夫君明断是非,想来定是不会听信奸人之言。”
“哦?”季将离轻笑一声,松开了捏住她的手,“流言蜚语,我自然不会相信。但如若,是我亲眼所见呢?前些日子,意晚房里的燕儿失踪了,待寻回之际,却已变得神志不清。我就想知道,燕儿之事,与你当真没有半点关系?”
江念欢心脏狂跳,只觉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。
怎么会?季将离亲眼见到了什么?莫非他亲自审讯,得出了什么结论?——不!不可能!刘嬷嬷绝无可能透露出背后之人,就算透露了,也顶多暴露了她的上游,到她这儿,还得再经过几道手呢。季将离,绝对查不到她头上来!无凭无据,她说什么也不能认!
“夫君,您觉得,是欢儿害了燕儿姑娘?”江念欢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,猛地仰起头含泪直视季将离道,“新婚那日,欢儿自以为觅得良人,才将我这些年深藏在心最痛的记忆都与您分享了,却没想您只是听听,并未理解欢儿。昔年欢儿在江府里是如何举步维艰,又是如何受人折磨,您早已心知肚明。欢儿无辜受害多年,自然知道其中苦痛,如何又会狠得下心去祸害他人?”
“欢儿为了嫁于你,不惜与姐姐闹翻,在父亲跟前,跪了整整三天三夜,这才求得了这门亲事。我对你一片真心,从头至尾都可谓真情实意,没有半分欺瞒。如今夫君你却因为不相干之人几句只言片语,居然就怀疑我,误解我……我当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!”江念欢说着说着,语气越来越激动,最后甚至连平日里的敬语都免了,“是,我不知道你见到了什么,又听到了什么。可我原以为,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,一直信任我的……原来这一切,都只不过是我痴心妄想罢了。夫君你若是觉得,燕儿之事,皆是我一手所为,那就当是我做的吧……我累了,我先走了。”
江念欢说完,侧过脸,抬手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,又转身向书房外走去。
季将离默默听着,心中虽有动摇,却始终没有开口挽留,最终只是放任江念欢的背影渐行渐远。
他心仪于她,这是从初次见面之时,他就确定了的事情。可当如愿将她娶回府里后,季将离却忽然发现,江念欢却似乎越来越不像最初遇见的那个人。燕儿之事,方方面面都指向江念欢。因而他明明知晓江念欢对他情深似海,却依旧未能在她的哭诉声中彻底放下戒心。猜疑一旦产生,便是暗自生根发芽,不断侵蚀着他。季将离自诩绝非薄情寡义的负心汉,此刻却也不由自主地产生自我怀疑。
想到这里,他轻叹一口气,转身走进书房内室。
内室之中,李行风正将指尖搭在安安静静的燕儿腕上,专注地诊着。片刻后,他才松开手,笑道:“将军,意晚小姐。燕儿姑娘应当是近期中了失魂之毒,以至于心慌气短、思绪受制,才会神志不清。不过所幸目前看来,她受害不重,情况还算稳定。只需些时日调理,便应当能恢复正常了。”
季将离点了点头,正欲开口,却听一旁的江意晚皱着眉问道:“李大夫,这失魂之毒,可是采用了附乌制成?附乌似乎并未在大周种植,怎会忽地出现?”
“意晚小姐,你怎会知晓附乌?此药并未记载在大周朝的药典之中,我也是从父亲早年游历的记载中所知。”李行风一改往日懒散,正色道,“不错,这失魂之毒的原料正是附乌。附乌本是北疆用以散寒止痛的药草,此药珍贵,在北疆也是价格不菲,皆因附乌堪以入药之部实在份量过少。附乌须根有毒,若是未除根须便用以制药,则会产生毒性,使人感觉迟钝、意识模糊。可此物又生得根大身小,因而每一斤附乌只有一两可堪堪用以入药。这失魂之毒便是专以附乌根须,再配上少量马钱子制成。”
江意晚神色一凛:“马钱子?那不是毒性顶高的药物?如若多添几分,燕儿岂不是连命都没有了?”
李行风见她无意作答何处得知,便也识趣地未再多问,只是解释道:“确实如此。不过我瞧着燕儿姑娘的状况,那失魂之毒中的马钱子配比应不重,意晚小姐无需担心。”
江意晚沉默不语,似是在思考着什么。眼见对方并无反应,李行风便是行了一礼,道:“如今已诊过脉,二位可以放心。按我配的药按时服用,燕儿姑娘不日便能康复,我便先行告退了。”
实际上,燕儿这脉,李行风一早便已诊过一轮。他原本准备汇报后便离开,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陈述病情,季将离便是被书房外的动静给牵制住了。江念欢那控诉声简直是震耳欲聋,隔着厚厚的一堵墙,也能毫无阻碍地传进他的耳中。此时这夫妻二人皆是面色不善,李行风只想赶紧交差,尽早开溜。
他只不过是被抓来将军诊脉的大夫!家里还有许多肥美的母鸡等待着他照料呢!他可不想在这欣赏人家夫妻吵架,无辜趟进浑水。
季将离微微颔首,道:“有劳李大夫,我还有事,便不亲自送李大夫出府了。”
李行风连连答道:“无妨无妨,来了这么多回,这出去的路,我还是认识的。那我就先撤了啊!”
话音刚落,李行风便是匆匆离去。
江意晚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。附乌、马钱子,皆是稀有之物,况且在大周颇为稀少。如若给燕儿下毒之人真是江念欢,她又是从何处得到这些药材的?莫非她竟与北疆还有勾结?可她不过是闺阁中人,自幼与她同长在太仆府内,如何能与那蛮荒北疆牵扯上关系?
“意晚?意晚?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?”
打断她思绪的,是季将离的呼唤。她没有意识到对方此刻竟是省略掉她的姓氏,叫得颇为亲热,只是茫然地转过头应道:“啊?将军,怎么了?”
季将离眼神一沉,眸光低垂,像是浸泡在深海里:“我说……抱歉。燕儿之事是否与欢儿有关,我暂时无法定夺。”
江意晚微微摇了摇头,道:“没事,我明白。”
不抱有希望,便是不会有失望。
自始至终,她都未全然将希望寄托于季将离身上。到底当过一世名义上的夫妻,虽是貌合神离,她也知晓,季将离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。她确信,季将离此刻绝不可能因为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怀疑,便彻底将江念欢弃了去。更何况江念欢先前那番掏心掏肺的话,她也尽数听进了耳中。且无论真假如何,设身处地地想一想,如若她是季将离,她也不可能不为之心神异动。
因此,当她听到季将离所言,只是唇角扬起了一个略显苦涩的弧度,轻声道:“将军,你不必说抱歉。你肯帮我救出燕儿,已然是我二人的幸运。她如今平安无恙,我便也再无所求了。”
有些债,不是不用还,只是时候未到。待时机成熟,她一定一并亲自讨回!
天色渐渐变沉。桌椅书柜被摇摇欲坠的夕阳拉扯出了悠长的影子,又投在粉饰得雪白墙壁上,斑驳陆离,令人找不清方向。空气似乎变得有些重了,无端沉默如迷雾般茫在二人之间,江意晚不想再问,季将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沉寂之际,先前李行风离去时带上的书房大门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击声,伴随着“砰砰”声响,江意晚听见春儿在门外大喊道:“将军,将军!救命啊!不好了!夫人她割腕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