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之染默默跟上去,只觉得一阵山雨欲来的威压,周身虽笼罩在日光下,心中依已然是阴霾满天。
她怅然地伸出手,这双手弯弓搭箭时不曾有丝毫犹豫,可一箭射出,险些要了杨大奎的命。
西征以来这数年波折,她一双手还从未沾过人命。这一次,便差一点点。
她心内惶然,但若再要她做一次选择,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射出那一箭。哪怕将杨大奎射死……成之染回想起院中的惨状,一颗心渐渐冷下来。
哪怕将杨大奎射死,也是他罪有应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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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大奎谋杀成肃,在军府中掀起了轩然大波。若成肃示意,暗中审问并处死下属,也不是什么难事,可如今这架势恨不得路人皆知,背后自然少不了他推波助澜。
成之染明白这道理。成肃虽不准她旁听军政,可并没有不准徐崇朝向她转述。
而徐崇朝向来经不住她问询,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后续全盘交代了。
杨大奎出身弘农杨氏,祖上也曾显赫过,渡江之后大不如前了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其父杨守基凭门荫入仕,如今正担任永嘉太守。永嘉郡与东阳郡同属于江州,杨守基与周士诚多少也有些同僚之谊。狱中的杨大奎签字画押,亲口承认自己与周士诚串通,意图奉颍川庾载道为主,兴兵作乱,恢复庾氏天下。
此言一出,朝野哗然。一时间攻讦四起,株连无数。
庾载道原本被软禁在外郡,不知从何处听闻朝中消息,当夜便自缢于家中,以死明志。
然而朝中的形势由不得他。
以周士诚为首,大大小小曾与颍川庾氏有瓜葛的士族,多多少少都受到牵连。当今天子的姑母长沙大长公主,原本嫁给了庾钦年之子庾慎行,庾慎行被宣武军缢死于京门,子嗣全部被收押处死,唯有大长公主所出一子侥幸活下来。如今又遭逢此事,连大长公主都庇护不得。
头发斑白的大长公主哭晕在宫门,也难逃儿孙殒命的惨剧。相比之下,满门抄斩的杨守基父子,只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小角色。
成之染听得惊心动魄,忙问道:“周士诚既已族诛,周士显那边如何了?”
江岚之母徐夫人曾说过,周士显是周士诚同族的兄弟。若他也受到了牵连,徐娴娘的婚事又该如何是好?
徐崇朝默然:“待我到金陵,便去问一问三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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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远在京门,困守在江岸这一隅城墙里,因为母守丧,鲜少能走出成府半步。外间的血雨腥风吹到这里,都化作和风细雨,温煦如迟迟春日。
她有时也会倏忽怔愣,耳畔回响起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,却仿佛隔着一层纱,如何都看不分明。
春日在喋血的尘埃中悄然而逝,这一年偏又多雨,飘在瓦上,打在窗前,淅淅沥沥,在灰白天色中透出无尽的沉闷。
成之染终于盼到徐崇朝去往金陵,每日望眼欲穿地等着,直到他带回了徐娴娘的消息。
第89章及笄
周士显与周士诚划清了干系,并未被卷入这场动荡中,然而他从此对周徐联姻之事讳莫如深,不久前托人婉拒了婚事。
徐娴娘听闻,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,便要找钟夫人理论。她生母钱氏软硬兼施,总算将她劝回了屋里,自此以后,再没人提起这件事。
成之染闻讯恻然:“周氏也好生绝情,此事与三娘何干?”
徐崇朝默然良久,喃喃道:“与三娘无干……我表兄收押周士诚和杨守基,怎能说无干?”
帘外雨潺潺,春意阑珊。成之染虚虚地倚着凭几,语气中说不尽怅惘:“或许江郎已不需要这门婚事了。与他争江州刺史者,唯有死路一条。”
又一阵轻雷隐动,将屋中的气氛击落到谷底。
徐崇朝低头摆弄着茶盏,一时间两两无言。